
【菊韻】黑龍(小說)
一
良子小心地從被窩里把頭探出來,支棱起耳朵。山野里除了林子被凍得嘎嘣響之外,再也沒啥動靜。剛才,驚天動地的一聲吼,震得土熗子里直掉土渣兒,嚇得他“媽呀”一聲拱進被窩,老半天沒敢露頭。這會兒,捂了一腦門子汗,心想,咋地也得透透氣,沒嚇死倒悶死了,多屈?
啥東西那么大的嗓門?是老虎還是黑瞎子?是不是打不著食兒,餓急眼了?趕緊點個亮,聽師傅黑龍說,山牲口都怕亮,看見亮都躲著走。想起光亮,心里就沒底。這些日子,蠟燭早就沒有了,晚上照明用的是松明子。這玩意倒是亮,可一股松油味,熏得腦仁子疼,還把眼睛熗得紅瞎瞎的,總淌眼淚,讓人看了,又以為是在哭嘰尿腚地想家呢。
快三個月沒回家了,良子真想。想媽烙的餅,煎的荷包蛋,還有媽那張臉,真耐看。師傅黑龍回家了,去取油鋸零件,說好兩天就回,可是都一個禮拜了,還沒搭著影兒。可把人坑稀了,啥菜都沒有了,每天只能開水泡飯。這點大米,還是二把頭老吳剩下的,在旮旯里翻出來的時候,都要長綠毛了……師傅沒回來,也怨這場大雪。大棉被一樣的雪,把山里山外捂得溜嚴。這幾十里山路,車就別想了,步行上來至少要一天,看樣子還得過兩天,師傅才能上來。正想著,卻聽見“咯吱,咯吱”的踩雪聲音,由遠而近,在靜謐的黑夜里,格外響亮。他不禁頭皮發奓,剛剛平復的心跳又突突蹦起來。是不是剛才那家伙又回來了?他忙往炕邊一劃拉,就摸到了斧子,膽子立刻壯了不少。
“良子快開門,我回來了!”
我的媽呀,是師傅!良子哽咽了一下,眼淚差點滾下來。忙去摸火柴,那火柴就放在炕沿邊,一著急,給碰到了地上,他不得不從被窩里跳到地上,兩手四下劃拉著。
“小癟犢子,摳索啥呢?咋這磨嘰!”說著話,外面在使勁拽門。
良子為了保險起見,用根粗鐵絲綁在門柱上,要想把門拉開,除非把鐵絲拉斷。這扇門有些松松垮垮,抗不住如此拉拽,“嘩啦”一聲,散了架。
“性子就是急,就不能等一會兒?”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埋怨。涼氣和著一股濃重的酒氣一起涌進來,同時,還進來一道雪亮的手電光。當手電光照到良子的身上時,良子才想起自己還精赤著身子呢,忙竄回被窩,摸起衣服往身上套。
“哈哈……”尖利的笑聲響起,像麻雷子一樣炸響了,震得熗子里直晃悠。黑龍不滿地推了女人一把,“有啥好笑的?山場里就這樣!”
那女人彎著腰,在極力地控制著,“他像個白條雞……哈哈……”
“快別笑了。良子,你們認識一下,這是你未來的師娘。”黑龍大咧咧地說著,把扣在腦袋上的大棉帽子一摘,隨手撇到炕里。
笑聲戛然而止。女人猛地搡他一把,不滿地說:“誰是師娘?瞎咧咧啥?”黑龍并不理會,去灶臺的鍋邊尋塊松明子,掏出打火機點燃,熗子里立馬亮了起來。他使勁擼了把流出來的鼻涕,抹在支熗子的立柱上,一側身,把背著的塑料袋卸了下來,“咣當”扔在炕上。
良子穿好衣服,把被褥一卷,順到炕里,出溜下地,就去翻工具兜。只一會兒,外面的冷氣就把熗子里的熱乎氣逼沒了,再不把門修上,就會變成冰窖。他找出來鉗子,快速地修起來。
“葉兒……”黑龍跟女人在套近乎,“咋樣?我這徒弟是不是鋼鋼的?真他娘的好,多有眼力件兒,將來肯定比他師傅強!快給弄點好吃的,這兩天把他耗完了。”
“是人就比你強。”女人回一句,便把炕上的塑料袋打開。
良子一邊修門,一邊偷冷掃一眼。她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小塑料袋,打開塑料袋,把一塊豬頭肉放到案板上。香味飄來,良子覺得嘴角淌出了口水,他忙擦拭一下。
“你叫良子?多大了?”她問他時,也噴過來一股酒氣。
“十七啦。”他有些蔫蔫地回答。
“以后叫我葉姐,不,現在就叫,快點,叫一聲我聽聽。”
“葉姐,不是叫師娘嗎?”良子怯生生地問。
“別聽他瞎咧咧,想得美!”正嘮著,炕里傳來轟隆的呼嚕,猶如一架大型轟炸機起飛了。
“這個下水道,馬葫蘆!沒心沒肺!”葉兒往炕里瞅一眼,鄙夷地說。良子有些犯傻,茫然地問:“葉姐,啥意思?”
“哈哈……”良子懵懂的樣子很逗,又讓她忍不住笑起來。這聲音,似有極強的穿透力,差點沒把剛起飛的轟炸機擊落。黑龍停下呼嚕,翻個身又沉沉睡去。
修完門,良子見那盤豬頭肉已經擺到炕桌上了。葉兒正忙著把袋子里的東西往外搗弄,各種吃食之外,還從里面拿出一個皮盒子。她從里面拿出個照相機,一邊擺弄,一邊還朝他比劃比劃。
良子覺得這女人很有意思,大山溝里的風景不錯啊,帶個照相機真對。他沒太理會女人的心情,盤腿上炕,一心一意地造起那盤肉來。
二
良子眨巴眼睛醒來時,陽光已經從天窗透進來。蒙在上面的塑料布上的薄冰化成一串串水珠,滴答到地上。木楞上的白霜,又讓熱氣哈成水溜兒,沒邊兒沒沿兒地淌起來。那兩位還在沉睡著,他躡手躡腳地起來,拎著水桶出了門。每天晨起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去打水,熗子里冷,存水都是現用現拎,免得凍住。
泉水在離熗子不遠的山根前,他剛走出門不遠,雪地上有一溜蹤跡,讓他瞪大了眼睛。這蹤跡猛然看去,卻如一個人在赤腳走路似的,只是有明顯的爪痕。這溜足跡繞過熗子,在林中曲曲折折地繞了一陣,最后奔向遠處的虎頭砬子而去。
虎頭砬子巍峨聳立,是這一帶山巒的制高點。它昂首向天,張開血盆大口,似乎要一口將天吞下。這等雄渾的氣勢,讓它充滿無限的威風,似有無邊的神圣而不可侵犯。在它的周圍,是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,它似乎在目光炯炯,無時無刻不在巡牧著自己的這片領地。良子不敢多想,就覺得這林子當中,有一雙惡毒的眼睛,在狠狠地盯著自己。只覺得后脖頸子在“嗖嗖”冒涼風,忙窩回頭就蹽,摜得水桶“咣咣”直響。
“快看看,快出去看看,有情況!可能是黑瞎子來了!”
“啥!”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爬起來。三個人一起來到足跡前,分析了一下,確定是黑瞎子留下的足跡。良子說起昨晚發生的事情,葉兒不禁有些害怕。
“這黑瞎子在冬天的時候,不是蹲倉子的嗎?它怎么出來溜達呢?”葉兒對此有些不解,疑惑地問。這句話提醒了良子,今年剛入秋的時候,他師傅黑龍曾經采伐過一棵大空筒子樹,會不會與這個有關系呢?那棵大樹是一棵紫椴,有兩人合攏才能抱過來。在七八米高的地方,有一個大洞,而整個樹體上,遍布爪痕,不用說,這棵樹是黑瞎子理想的蹲倉場所。
良子把這件事說出來時,葉兒不禁著急地跺了下腳。“你采倒它干嗎?沒有了蹲倉的地方,它能不出來溜達嗎?”
“這事問呂老板去,該我啥事?”黑龍爭辯著。
“呂老板讓你采伐空筒子樹了?你別打馬虎眼!”葉兒冷笑著。
“你知道啥?有一棵大紅松架到那上面了,不采倒它就下不來。”黑龍不想跟她打這個嘴官司,扭頭就進了熗子。葉兒腳跟腳也進來,外面多一刻都不敢停留。撇下良子一個人,想也跟著回去,想一想還沒有拎水,早飯就做不了。他左右巡視著,小心翼翼地來到泉水邊。好在離熗子近,再遠一點兒,打死他都不會去。
葉兒一整天都蜷在炕頭上,吃飯時,胃口似乎也不佳,簡單扒拉兩口,就撂下筷子。黑龍通紅著眼睛,舌根子又讓酒精給泡硬了。
“怕個啥!它敢來,看我不收拾它,我正好想嘗嘗熊掌是啥滋味呢!”說著,端起碗又灌了一口。
白天很容易過去,到了晚上就讓人繃緊神經。葉兒覺得肚子絲絲拉拉的疼,真是越渴越吃鹽,肚子在這個時候疼,可真要命啊!她有心吱聲,可在兩個男人面前,卻沒有那么大的勇氣。最后,她還是硬著頭皮,擎著手電,戰戰兢兢地出了門。
“媽呀!”一聲慘叫傳來,她連滾帶爬地骨碌進來,哆哆嗦嗦提著褲子,哭嘰嘰地指著房頭,嘴里的舌頭被什么卡住了,干張嘴,發不出聲。
黑龍“忽隆”竄下地,趿拉著鞋,摸起斧子,大喝一聲,一腳踹開門,沖了出去。手電在雪地里,空有一道白光,他撿起來,仔細照了一圈,并沒有看見什么,不覺有些喪氣。
“凈自己嚇唬自己,是不是看花眼了?”
葉兒探出頭,怯怯地說:“在房頭的一棵樹旁邊。”
黑龍手電一晃,定在那里,不由地哈哈大笑。
“那是個色木樁子年頭多了,掉了皮,黑古溜秋的,把它當成了黑瞎子。”
一聽是樹樁子,她忙走出了門。果然看見了那個黑黑的樹樁子,真別說,冷眼看去,還有幾分黑瞎子的模樣。回了屋,葉兒啥也不說,摸起酒壺就灌了兩口。
“咋的?借酒壯膽?”黑龍戲謔地問,“怕啥?要是真害怕,就往我的被窩里鉆,有我呢!”
葉兒撂下酒壺,操起斧子,“哐當”地砍到炕沿上,惡狠狠地說:“你要是敢動我一指頭,我就剁了你!”看她橫眉立目的樣子,黑龍一窩脖沒敢言語。心里說,我的媽呀!這姑奶奶還是個猛張飛。
臨睡覺前,黑龍聽見灶坑那邊傳來一陣撩水的聲音。他抽抽鼻子,似乎聞到了一股臭味。
“咋啦?”
“睡你的,別過來!”她有些驚慌地喊道。不用多問,他也能猜出來,發生了什么。真完蛋,嚇得拉褲兜子了。
三
一連幾天,熗子里被不祥的氣氛所籠罩著。葉兒蜷在炕上,連地都不下。兩眼不住地盯著天窗,門口稍有風吹草動,就神經質地把腦袋拱進被窩。良子也受到傳染,門也不敢出,就是出去方便,也不敢往遠去,在門口不遠,忙三火四地弄完,“嗖”地竄回來,比貓收尾巴還快。自然,去泉子里打水的活兒,就落到黑龍的身上。
黑龍一天三頓地喝,老天一直在零零星星地飄著雪花,更增加了喝酒的理由。葉兒不想去管他,就由他去造,灌上些酒,比平時更生猛了,給死氣沉沉的熗子帶來不少活力,也給她壯了不少膽子。偶爾,她也會陪他喝上兩口,讓黑龍更加神魂顛倒了。
這天傍晚,她剛把飯菜收拾上桌,門便“吱呀”地開了。嚇得她一屁股坐到炕沿上,讓炕上端坐的兩位也睜大了眼睛。
只見一個戴著狗皮帽子的腦袋探了進來,鼻子“哧溜”地抽著,嘿嘿一笑,露出一排黃板牙。
“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做啥好吃的了?讓我趕上了?”說著,人進了屋,卻原來的二把頭老吳。
葉兒使勁剜他一眼,“我當是黑瞎子呢,嚇死我了。”
老吳沒有理會她,摘下帽子,順便把手悶子也理順到帽子里,放到炕沿。撣撣鞋上的雪,撇腿上炕,剛盤正腿,就摸過來黑龍面前的酒碗,悶了一口。
“這兩天一直沒動彈?”他在菜里扒拉出一塊肉,邊嚼邊問。
黑龍又拿來一個碗,往面前一放,良子立即搬來酒壺倒上。他也悶了一口,沖著葉兒點點頭,沒好氣地說:“你問她吧!”
葉兒接過話頭,“可不是嗎,這么大的雪不說,這兩天還來了個大黑瞎子,真夠嚇人的,連門都不敢出!”
“啥?黑瞎子?真的假的?別是在忽悠我呢吧?這時候,怎么會有黑瞎子呢?不都蹲倉了嗎?”老吳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,瞪圓了。
“這可不是瞎掰,也就是我在這里撐著呢,要不熗子早就塌了。”黑龍不無炫耀地自夸著。
老吳不以為然地搖搖頭,“有也不怕,這時候早蹽到哪兒去了。平時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,真遇事兒了,不會掉鏈子吧?咱老板可有點著急了,缺貨缺得厲害,特別是大紅松,胸徑五十六十的。過兩天,爬犁就上來,你可得準備好了,別到時候抓瞎!”
提起呂老板,黑龍有一肚子氣。“別提了,都干了兩個來月,一分錢都不給算。我知道老板為了籠絡人,不讓人走,壓工資是個辦法。可是壓得太多了。”
“錢?”老吳冷笑著,從衣兜里拽出一沓錢,“啪”地在手里一拍,“你那仨瓜倆棗還能差了?來的時候,老板都想到了,怕你跳老虎神!”說著,順手扔進黑龍的懷里。
“在山場你揣這么多錢干嘛?就不怕砸你的杠子?你要是害怕,就拿回來,我給你保存著,下山一塊算。不相信我,你就自己揣著,弄丟了可別怨我沒提醒。”
黑龍抬起頭,一臉黑已經變成燦爛的笑容。
“木頭弄下來,能運出去嗎,這道可夠嗆。”他忙跟老吳套近乎。
“咸吃蘿卜淡操心!到時候,老板自己來一根一根扛出去,也不干你的事。好好干你的活兒,別拿我的話當成放屁!給你電話,去問問老板。”說著,他還真的去兜里摸索起來。
“好了哥哥,我知道了,我們都有電話,這里沒有訊號,到了山頂上才有呢。抓緊干,我一定抓緊!”他的腦袋跟雞鹐米似的,忙不迭地把酒壺搶過來,親自給老吳倒酒。懷里的這沓錢像暖水袋一樣暖和,讓他一下子暖到心里去了。
見黑龍服帖,老吳不由滿意地舉起碗,同時沖葉兒嘿嘿一笑,又喝起來。外面又飄起雪來,把不太清晰的塑料天窗又蒙上了一層,使得熗子早早陷入黑暗之中。
四
雪停了,天晴了,郁郁蒼蒼的松林在白雪的映襯下,格外清新。黑龍和良子收拾利索,正要出門,卻見葉兒穿戴整齊,從灶間閃出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