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【八一】大風(小說)
公元前766年,剛剛立國五年的秦侯贏開,決定將其妹繆嬴嫁給戎人豐王為妻,以此分化戎人,減輕秦人防御西北的壓力。
同年夏天,通往秦舊都犬丘城的大路上走來一隊人馬,那是送繆嬴出嫁的隊伍,現在剛剛返回秦國。
秦字大旗在隊伍的最前面迎風招展,隊伍正中間是一輛單轅馬車。馬車里坐著一個十幾歲的身穿黑色大紅云紋錦袍,頭戴束發金冠的貴族少年。這少年跪坐在車內,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噠噠噠,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馱著一個身穿黑袍,黑巾包頭的少年來到車旁。黑巾包頭的少年沖著貴族少年喊道:“公子,火騮可以跑一里遠了。它很乖,可以給它戴馬具了。咦,公子你哭了?”
貴族少年舉起袖子擋住自己的臉,他急吼吼地說道:“我沒哭,是風把沙子吹進我眼里了。”
黑巾少年:“明明就是哭了,干啥非不承認,你又不是大人,哭一下怎么了。再說繆嬴姑姑平時最疼的就是你了,對我也很好,知道她要嫁給豐王我都哭了,你怎么可能不哭?”
貴族公子:“蒙毅,你別說了。父君說過,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,我可以胡鬧,可以蠻不講理,可以一天到晚騎馬打獵,但我就是不能哭。我哭一次,父君就會狠狠揍我一次。我除了吃奶的時候哭過,剩下的時候我寧肯把嘴唇咬破也不敢讓自己哭出來,因為父君打人太狠了。”
蒙毅:“君上咋會對你那么狠呢?我大(爹)也揍我,揍的也很疼,可我大也沒不讓我哭哇。難道,你不是君上親生的?”
“你瞎說什么,我是父君和母親唯一的兒子,怎會不是親生的呢。就因為我是父君唯一的兒子,是秦國未來的國君,所以我不能哭。我不僅不能哭,連掉眼淚都不可以,嘆氣也不行,偷懶更不行!”
蒙毅:“你真可憐。”
“可憐嗎?父君說過,秦國國力弱小,周圍虎狼環視,若我們示弱那么秦就完了,所以秦的國君必須是比虎狼還狠毒,還冷酷的人。秦人的君可以流血,但絕對不可以流淚。我祖父死在戰場上,我伯父也死在戰場上。我們家到底有多少人死在戰場上,就連父君都說不清。父君每年都領著人去打仗,他說,如果他死了就輪到我上戰場了。我贏德是父君的兒子,也是秦人未來的君,我將來是注定要死在戰場上的,所以我不能哭。”
蒙毅:“你流淚了。”
贏德擦干眼淚說道:“一次,就這一次,你不準和別人說。”
蒙毅:“嗯,我不說,我要和你一起上戰場。你不試試火騮嗎?你一天都沒理它了,它都不高興了,剛才直尥蹶子,差點把我摔了呢。”
贏德:“好,我試試,上馬具。”
少年人的憂傷來得快去得也快,不一會的功夫,小哥倆的笑聲就撒得到處都是。棗紅馬火騮雖然剛一歲,但骨架子挺大,那是贏德的父君贏開用大價錢從戎人那里買來的,是給贏德準備的戰馬。火騮來到贏德身邊后,平日里的吃喝拉撒都是贏德親手照料,這是贏開的要求。
戰馬只有和主人心心相印才能和主人同生共死、共克難關,才會有很大機會和主人一起從戰場上活下來。這是從一場場血戰里總結出來的真理。贏德現在還沒有體會,但火騮已經離不開贏德了。
咵啦啦啦,一匹快馬遠遠奔來,直奔隊前大纛下的大庶長世父而去。沒過多久,前面響起了號角聲,軍士們停住腳步開始在路邊扎營。
蒙毅:“從這到犬丘城只有不到三十里了,趕一趕不到天黑就能進城,為啥在這扎營?”
贏德:“不知道呀。一會問問大庶長去。”
到了晚上,贏德也沒見到世父,他和蒙毅只看將士們和隨軍工匠開始檢查所有的戰車、馬車,并為將士們修補殘破的鎧甲,更換旗幟。要進城了,打扮得光彩些這可以理解,但是讓贏德和蒙毅感到不解的是,每個人手里都發了一根白色的布帶,布帶的正中間寫著一個黑色的秦字。
蒙毅:“每個人都有,是誰死了?”
贏德:“這是國葬才需要的東西,難道是打了敗仗,死了大將?”
蒙毅頓時緊張了,他抓著贏德的手臂問:“不會是我大吧?”
蒙毅的父親蒙統官居前將軍,爵封駟車庶長,是贏開的心腹愛將,也是秦國屈指可數的猛將。贏開每次征討戎狄,蒙統都是沖殺在前,在屢立戰功的同時,也是負傷無數,這也難怪蒙毅會有這樣的猜測。
贏德:“不會的,蒙統叔叔不會有事的,等我去問問大庶長就知道了。”
半夜里,贏德終于見到了大庶長世父,贏德問是不是蒙統出事了,世父立刻答道:“不是,不要瞎猜,快回去睡吧。”
一夜無話,第二天全軍整肅完畢開出營門,那軍營就留給工匠和那一百士卒負責拆除。看著整齊的威武的軍陣,贏德和蒙毅心中沒由來的升起一種悲傷的情緒。
只見全軍將士披堅執銳,但全都不戴盔和冠,就連大庶長世父也是如此。
蒙毅:“你問了沒,確定不是我爹?”
贏德:“大庶長說了,不是你爹。別問了,問得我心都慌了”
整個軍陣戰車在前,步兵居中騎兵衛戍兩翼,擺出了一副標準的作戰陣型。隨著一聲令下,大軍開動。當軍隊行進起來的時候,只聽到整齊的腳步聲,卻沒有一點嘈雜之聲。
此時贏德和蒙毅才發現,所有豎起的戈矛上都綁著一條長長的白布帶,當風吹過時,白布帶迎風飛舞好似梨花雨又像白雪連天。
大軍前行三里,前方奔來一匹快馬,馬上一位騎士大吼一聲:“大庶長有令,全軍服白!”
咵,全軍原地停止。所有將士一起從懷里掏出那根白布帶系在額上,額頭正中就是那個秦字。所有人都是這樣,就連大庶長世父也不例外。蒙毅幫著贏德系好布帶之后,雙手哆嗦著把白布帶往自己腦袋上系,可他就是系不上,贏德幫他系好之后,蒙毅突然哭了。
蒙毅:“阿德,昨晚我夢見我爹了,他全身是血,胳膊斷了,脖子上還有個大口子。我爹肯定是死了,嗚嗚嗚嗚。”
贏德摟住蒙毅勸道:“別胡說,你爹不會有事的,不會有事的。不準哭!”
贏德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,因為他昨晚也夢到了他爹。在夢里,秦侯贏開穿著全套的禮服,臉上笑嘻嘻的,還把他常用的佩劍送到贏德面前。贏德剛要接過來的時候就醒了,贏德的心里七上八下的,現在蒙毅一哭,贏德的心里就更亂了。
咚咚咚咚!
戰鼓響起,大軍繼續前行。當遠遠看到一座山環水繞,形如圓錐的山丘時,眼前出現了一支千人組成的秦軍大陣。和贏開他們這邊一樣,全是披堅執銳不戴頭盔和冠,腦門上系著白帶子。
這是一支標準的秦軍大陣,兵種齊全,將士威武,只是每個人手中的戈矛全都豎起,長劍也插在鞘中。弓箭手和弓弩手也沒有摘下戰弓和強弩,只是垂手肅立原地,所有人的臉上全是蕭殺之氣。
骨碌碌,一輛帶著曲柄傘蓋,插著秦字戰旗的戰車駛到兩軍陣前,車上站著的正是大庶長世父。只見世父一手持長劍一手持圓盾,他長劍猛地敲擊盾牌之后大聲吼道:“迎!”
咚咚,咚咚,咚咚咚咚,咚咚咚咚……
戰鼓隆隆響起,由慢至快。隨著世父手中劍盾再次相擊后,鼓聲戛然而止。
世父右手長劍指天,左手圓盾置于胸前猛地大吼。
“操長戈兮被犀甲,車錯轂兮短兵接。旌蔽日兮敵若云,矢交墜兮士爭先。凌余陣兮躐余行,左驂殪兮右刃傷。”
咚咚咚咚,咚咚咚咚,咚咚咚咚……
全軍將士舉起戈矛猛地在地上一頓,隨后大吼:“哦……嘿!”
鼓聲停。世父再次吼道:“霾兩輪兮縶四馬,援玉枹兮擊鳴鼓。天時懟兮威靈怒,嚴殺盡兮棄原野。出不入兮往不反,平原忽兮路超遠。”
咚咚咚咚,咚咚咚咚,咚咚咚咚……
戈矛再次一頓,將士們齊吼:“咦……哈!”
“帶長劍兮挾秦弓,首身離兮心不懲。誠既勇兮又以武,終剛強兮不可凌。身既死兮神以靈,子魂魄兮為鬼雄。”
咚咚咚咚,咚咚咚咚,咚咚咚咚……
伴隨著戰鼓聲,將士們手中戈矛快速戳擊地面并齊聲吼道:“帶長劍兮挾秦弓,首身離兮心不懲。誠既勇兮又以武,終剛強兮不可凌。身既死兮神以靈,子魂魄兮為鬼雄!風!風!風!大風!”
咚!
隨著劍盾交擊聲響起,天地之間霎時悄然無聲。
世父拉長聲音吼道:“魂兮……,歸否!”
眾將士齊聲大喊:“魂兮……,歸否!”
所有的將士們已是淚流滿面,他們齊聲大吼:“魂兮,歸來矣!魂兮,歸來矣!”
咚咚咚咚……
戰鼓聲恍如疾風暴雨,又似金鐵交鳴,如同箭矢橫飛,堪比呼喝廝殺。看著這一切,聽著這一切的贏德仿佛置身于戰場之上,仿佛看見無數的秦軍將士揮舞著武器,怒吼著殺向敵軍。熱淚打濕了贏德的衣襟,他明白了,這是在為那些戰死的將士們招魂。
秦人,連死都死得如此雄壯。秦軍,生有名利,死有榮耀,難怪在幾百年后可以橫掃六國一統華夏,南征北戰威名赫赫。不得不承認,這滲透到血液中勇武之氣,使得他們能夠勇往直前、視死如歸。
雄渾悲壯的氣氛感染了贏德,他舉起右拳狠狠一次次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上。
“安魂!”
隨著世父最后一聲大吼,一輛四馬架的黑色辒辌車緩緩出現在贏德的視野里,在那輛辒辌車后面排列著整齊的隊列,這些士卒手里都捧著裹著白布的方盒。他們伴著隆隆戰鼓聲,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向那座圓錐形的山丘。他們身后的路旁兩旁無數百姓,扶老攜幼哭著跪拜于地。
巨大的辒辌車停在贏德面前,頭戴高冠身穿黑袍的大上造百里棲來到贏德面前。
百里棲:“公子,君上要見你。”
蒙毅已經停止了哭泣,因為他已將看見了他的父親,前將軍蒙統。蒙毅震驚地看著贏德。
贏德仰起頭,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眼淚。
贏德:“請大上造引路。”
百里棲:“臣,遵命。”
贏德來到車前,他整理衣冠之后跪倒在地。
贏德:“贏德求見父君。”
百里棲:“君上命,公子贏德免禮,覲見。”
贏德扶著百里棲的手進了辒辌車,他看見了,看見自己的父君直挺挺地躺在那,雙眼不甘的圓睜著。
贏開沒穿禮服而是穿著鎧甲,身上蓋著秦軍的戰旗。那鎧甲上的血跡、箭孔,刀砍斧剁的痕跡歷歷在目。長劍還緊緊握在贏開的右手中。
贏德很想哭,可令他奇怪的是,盡管他難受的要死,但他的眼里卻沒有眼淚,一點都沒有。
贏德:“父君說什么?”
百里棲:“君上有言,傳位于公子贏德。”
贏德:“還說什么?”
百里棲:“君上有言,滅犬戎,收岐豐之地。”
贏德:“兒贏德,謹遵父君之命!”
贏德伸手蓋住了贏開的雙眼,當手拿開后,贏開圓睜的雙眼已經合上。贏德一根一根掰開贏開的手指,拿起了長劍。
百里棲:“臣百里棲,拜見君上!”
贏德:“解甲。”
百里棲:“君上,這?”
“解甲!”
百里棲:“喏。”
當贏德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時,他已經穿上了贏開的鎧甲,手里提著贏開的長劍。
“拜見君上!”
贏德:“諸君免禮!自即日起,寡人為秦國之君。自即日起,秦施行軍功受賞之法,不論你是平民還是奴隸,只要你為大秦而戰,只要你能砍下敵人的頭顱,你就會獲得寡人賜給你的土地、錢財和應有的榮耀!只要你有功于國,寡人不管你是什么出身,都會重賞與你。若是你能征善戰,亦或者善于治理百姓,寡人不管你是什么出身,都會重用你。寡人把這些擺在你們眼前,你們若要,就用敵人的頭顱來換!寡人在此立誓,若言而無信,必將死無葬身之地!”
百里棲:“君上,慎言!”
贏德:“你們,要不要!”
眾將士和百姓們齊聲吶喊:“要!”
贏德舉起長劍大吼:“風!”
眾將士:“大風!”
贏德:“風!”
“大風!大風!大風!”
公元前766年,秦襄公贏開在討伐犬戎時戰死,葬于故地西陲(甘肅省禮縣大堡子山),其子秦文公贏德繼位。
秦文公在位時,下令營建城邑,設立記事史官,使百姓受到教化。擊敗西戎,收編周朝遺民歸己所有,將秦國國土延伸到岐山(今陜西省寶雞市)以西。此后,秦文公作刑法以束民,勵精圖治,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鞏固秦國現有領土,通過修生養息,一點一點的提升著秦國的實力。為日后大秦掃滅六國,北逐匈奴建立大一統的帝國夯實了基礎。

